金朝的货币制度和宋金“经济战”之说（上）

盗草仁

想写这篇文章的原因是前不久看了一个很流行的网文【大宋朝的货币战争】很有意思，这篇文章算是借古讽今，醉翁之意不在赵家，本来不该拿它说事（还不准人家戏说历史了？），但是看到一些朋友拿着个作为证据大谈宋朝的经济策略，我觉得还是试试聊聊这个问题，吸引各路大神把它讲透为好。

本文分为两个部分，先讲金代的货币制度发展，再说宋金之间的商业贸易和“货币战争”之说

一、金朝的货币沿革


1，以物易物和“借钱异代”

12世纪初的女真人社会经济还处在相当原始的状态，根据1124年出使金国的许亢宗记载，女真来流河以东地区“无市井，买卖不用钱，惟以物相贸易”，早期金国没有货币，只能以物易物。

易货贸易不但是女真人当时唯一的贸易方式，在后来整个金朝发展成了实物货币，最典型的是陕西地区的“银绢布姜”，金史《毛硕传》记载，毛硕在天德二年担任陕西路转运使，陕西“市井交易惟川绢、干姜”，不得不请中央调交钞支援（但是宋粉也别得意，宋会要辑稿里面也记载了神宗年间陕西靠绢买马的事情）。事实上，陕西实物货币影响之广，乃至贸易都以川绢、干姜为一般等价物，西夏黑水城文书残片里就有“□□壹段，博买川绢价玖拾肆匹，收税□□”的文字，意思是某某物一段，价格为川绢94匹，收税多少钱，在西夏的榷场文书里，前期价格以宋朝川绢计价，后期以金朝的河北绢计价，由此可见实物货币影响至深。

实物货币不仅仅是民间行为，政府税收、官员薪水、军马饷银都是掺杂实物，金世宗时期，“官兵俸，许钱绢银钞各半之”；章宗时期货币紧张的地方“所纳钱货则许折粟帛”。另外，金朝农业税虽然是“本色”，但是榷税已经大量用银征缴，比如这方出土的金代茶税银铤的拓面


上面的文字是
“正隆二年（海陵王时期）
郡守都交纳茶课银贰铤
重叁拾肆两肆钱
行人（金银行打造银铤的人）王镒 秤子（过秤经手人）刘琦”

除了这枚以外，近年还出土了盐司、使司银铤，都是用作赋税，打造成一定的形状，篆刻经手人的姓名和银铤重量，可见此时的银已经有了铸币的雏形。

布帛、粮食、金银三者是作为准货币存在的，这不仅仅是金朝，是中国封建社会小农经济的常态。

但在另一方面，从目前的记载来看，金朝接触铸币也很早，女真贵族是乐于收集中原的铜钱的。在东北出土的金代货币窖藏中，有大量的宋钱、唐钱、汉五铢，乃至战国齐国的刀币和王莽的宝泉，可谓应有尽有。但是，由于铸造水平较低，经济不发达，金朝初期始终不能铸币。进入中原之后的十多年里，金朝奋力追赶中原先进技术文化，铸钱这一项恐怕也排的很靠后，所以在这一段时期，金朝用的是前代的钱。

金朝在海陵王贞元二年开始发行交钞，正隆三年开始铸造铜钱，在此之前，金朝参用辽、宋旧钱，以及伪齐的“阜昌钱”，其他货币也可以自由流通，在金朝自己铸钱之后，前朝货币也没有作废。唯有铁钱在大定初年逐步回流到仓库里以备缓急（其实就是没用了），其中一部分铁钱流落草原，成为了蒙古重要的铁器来源，在金朝末年，山西怀州曾熔掉仓库的铁钱铸造铠甲。

前朝旧钱的流通让金朝度过了最初的时期，商品经济有所恢复，如果说那时金朝的人才策略是“借才异代”的话，货币策略可以说是“借钱异代”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：在收藏界却发现了一些正隆年前的金代铜钱。


如图所示，这三枚小平钱是“天辅元宝”和“皇统通宝”，都在正隆三年以前。收藏家们的鉴别结论是“不似作伪”，可能金朝初期铸造过带有纪念币性质，并不能广泛流通的铜钱，但收藏界鱼龙混杂，这一点还需要专家论证。

2，交钞与铜钱的幸福时光

贞祐二年，金朝发行交钞。
和宋、元、明、清不一样，金朝是先发行交钞，后铸造铜钱，这和北宋已经有比较成熟的交钞技术有关，也和金朝仅仅占据北方，缺少铜矿有关，金朝占据的地区已经有先进的印刷技术和造纸技术，尤其是河东南路，平阳府是北方印刷业的中心，也是《平水韵》的诞生之处，稷山等处的造纸业也很兴盛。交钞最早只是作为铜钱的补充，但是后来作用越来越大，一度成为金朝主要货币。

金朝交钞于海陵王贞元二年在户部尚书蔡松年主持下正式发行，制作机构为大兴府（北京宣武区）的钞引印造库，正隆南征之际一度迁往南京，制作后由交钞库签押发行。分为大钞和小钞两种，大钞面额为一贯、两贯、三贯、五贯、十贯，小钞面额为一百文、二百文、三百文、五百文、七百文。


内蒙大明城发现过贞元交钞，可惜我找不到了，给你们上一张60年后贞祐宝券印版的拓影吧（德国地图实在找不着了）

根据金史描述：

交钞之制，外为阑，作花纹，其上衡书贯例，左曰：「某字料。」右曰：「某字号。」料号外，篆书曰：「伪造交钞者斩，告捕者赏钱三百贯。」料号衡阑下曰：「中都交钞库，准尚书户部符，承都堂札付，户部覆点勘，令史姓名押字。」又曰：「圣旨印造逐路交钞，于某处库纳钱换钞，更许于某处库纳钞换钱，官私同见钱流转。」其钞不限年月行用，如字文故暗，钞纸擦磨，许于所属库司纳旧换新。若到库支钱，或倒换新钞，每贯克工墨钱若干文。库掐、攒司、库副、副使、使各押字，年月日。印造钞引库库子、库司、副使各押字，上至尚书户部官亦押字。其搭印支钱处合同，余用印依常例。

这张贞祐宝券大同小异，先写明叫“贞祐宝券”下面方块里，中间写的是“质八十足陌”，也就是说发行准备金是八十个一串的铜钱，左右分别是“□字料”和“□字库”，是用来给交钞编号的，以千字文为顺序，每一千张一个字号，目前发现的最晚字号为“輶”，排号为第794位，交钞的发行已经超过了八十万张。仔细辨认可以看见“字库”、“字料”上方有正方形空框，这是印版上预留的凹槽，随时可以换用相应编号的活字。

方块两边的篆书应该是“伪造交钞者斩，告捕者赏钱三百贯”，原谅我看不懂，这看上去很像金朝流行的九叠篆，金朝官印均使用这一字体。

下方字体很小，看得出预留了很多签字的位置。

交钞具体发放单位是各库，金朝各府、州几乎都有官库，平民纳钱换取交钞，官府再用钱购买物资，这样铜钱和交钞就都流到了市场上，政府以自己实际具有的铜钱作为“钞本”，也就是发行准备金。这些可能是自靖康以来金朝聚敛的财富。

注意交钞上这句“于某处库纳钱换钞，更许于某处库纳钞换钱”，理论上，平民可以自由的兑换交钞，但是只能在指定的库，这就限定了交钞的使用范围。事实上，金朝的交钞只能在本路使用，在别的路不予兑换，七年要到库兑换新钞，称为厘革，厘革要收取费用，为了推广交钞，金朝大幅降低了厘革的工墨费，北宋四年一厘革，工本每贯64文，而金朝每贯15文，但这些毕竟还是限制了交钞的使用。

金世宗时期，交钞继续运行平稳，这一时期是金朝国力快速恢复的时期，国家财政问题很小，官吏规模不大，所以货币上也没有什么问题，大定二十三年，交钞厘革工墨费改为每张八文，后来降低至二文。大定二十九年，即将登基，已经摄政的金章宗完颜璟又下令废除厘革法，可以随时兑换新钞或者铜钱，交钞使用更加自由。

明昌四年，为了增加对交钞的信心，金章宗准许陕西地区（又是陕西）用交钞交税，官兵军饷也掺杂一定比例的交钞（甚至全是交钞）。明昌五年，暴力推出限钱法，规定官员、皇亲、公主、百姓之家铜钱不得超过两万贯，剩下的都要折合成交钞或者物资，政府设立回易务专门负责此事。


专门为限钱回易设计的“圣旨回易交钞”，目前仅见半块印版。

金朝后期还有多地区联合发行的“合同交钞”，使用范围更广。交钞最早只是临时性措施，但是实施效果不错，所以长期保留，成为金朝主要货币。

正隆三年，金朝开始铸币。

交钞的核心是信誉和回笼，而金朝铜钱的核心在于铜禁，由于缺铜，铜器价格昂贵，金朝铜钱始终面临原料不足的“铜荒”、“钱荒”，而金朝铸钱史就是个与民抢铜史。

最早的铸币是海陵王时期的“正隆通宝”，等同于宋人的小平钱，正隆三年，海陵王在中都（北京）设立宝源、宝丰监，在京兆府（西安）设立利用监铸钱，规定：全国铜器，河南、陕西铜器输往京兆府，而其他地区铜器送往中都大兴府，用以铸钱，当年十月，禁止铜器出境。好个大金，上手就是“禁铜越外界，悬罪赏格。括民间铜鍮器”。

正隆钱体例和宋钱类似，目前发掘来看，重量在3.8~3.9克左右，大小在24~25毫米之间，目前发掘来看，存世的正隆钱相当一部分铭文是“正隆元宝”，通宝和元宝可能并行于世，正隆钱的质量好于宋钱，挺契合海陵王的性格。但是再好的钱，如果低于铜价，还是禁不住民间毁钱为器。



这次铸币数量不明，但应该不是很高，出使金朝的范成大在《揽辔录》里面就说：“惟炀王亮尝一铸正隆钱,绝不多,余悉用中国旧钱”，从目前金朝窖藏货币出土情况来看，不仅仅是正隆钱，金朝所有的货币都是“绝不多”，当然，窖藏者动机上可能会留下本朝货币，这个还需讨论。

隔靴搔痒的正隆钱并无作用，金朝依旧以前代货币为主，金世宗初期，全国人口不过两千万，官府用度也不大，铸钱的紧迫性还不足，但是随着恢复，金朝铸币的问题又到了完颜雍案前，为了扩大铜来源，先是制定了发现新矿的赏格，又制定了矿税，从王安石时期的“二八输税”降低到5%，提高采铜积极性，另一方面，自然还是要从民间抢铜。

大定初年，重申了海陵王原来的规定：除佛像、锣、钲等法器、铜镜、鱼袋之外铜器全部入官，民间允许拥有的那些铜器卖给官府价格为每斤200文，不允许拥有而私藏的铜器暂时既往不咎，卖到官府每斤一百文，没成型的铜块每斤150文，考虑到铜钱重量为4克，北宋时期，铜钱含铜比例约为47/67，那么一斤铜可炼制铜钱187枚，尤其是金朝铜钱质量成色还要更好，每斤炼制大概在150枚左右。各转运司均设立铜局，收拘铜器，而由铜制作的必需品也有铜局统一打造售卖，严格限定重量。大定八年规定铜镜每斤314文，换算来看，毁铜钱做铜镜也是有利可图的。这种状况下，金朝政府无论怎么恐吓，销钱作器行为也不可能断绝，直到大定二十六年，金世宗依旧悻悻议论民间公然售卖铜器之事。此外，金朝还大力从高丽购铜，大定十二年，又派出人员勘察矿脉。

搜刮了铜器，该铸钱了吧？

大定八年，金世宗就商议铸钱，直到大定十七年才设立代州钱监，十八年才造出了第一批成品，二十年才投入市场。造了多少？一万六千贯。

这特么够干什么的？

不过好歹是办起来了，大定二十七年又设立了曲阳县利通监，由于铜矿缺乏、官员贪滥，两监每年铸钱十四万贯，耗钱却有八十万贯，金朝政府实在无力支撑，于大定二十九年罢代州阜通监、曲阳利通监。大定期间铸钱虽多，但仅仅中都每年岁费就有三百万贯，依旧是杯水车薪。

大定通宝分为小平钱和厚缘折二钱，形态精美，备受欢迎，但是拥有者往往用以储值，反而不利于流通。


左边为厚缘折二钱，价两文，右边是小平钱，价一文，也有人认为有折三钱和折十钱，未可知。

钱一般结串使用，在东北的考古发现来看，往往不同币值的钱混串，以300~400文为一串（应为500文的短陌），五串铜钱头头相连尾尾相连，组成一捆。

金章宗即位后，金朝铸币转向银币，但也铸造了折十钱泰和重宝，重量约为二十克，相当于五枚小平钱，但却价值十文，自然受到市场质疑，金朝铸造此币主要用作交钞准备金（导致交钞的信誉也进一步降低）。

金世宗时期还有一个重要举措就是短陌：所谓短陌，就是不足值的一串钱，一般而言一串钱为100枚小平钱，但是民间使用往往不足数，称之短陌。北宋初年制定了77枚的官方短陌，建炎南渡时一度实行51枚的短陌，短陌是缓解钱荒的措施，但也降低了流通。

金朝铸币后耿直的使用100枚的足陌，但民间普遍短陌，楼钥记载边境的宿州以六十为陌，辽阳为七十，这样交易政府吃亏，因而在大定二十年，金世宗宣布公私皆以八十为陌，使用短陌，既可以缓解钱荒，又能吸引宋钱入金，关于这一点后面会详细讨论。

此外，还必须指出：金朝钱荒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窖藏铜钱之风，这和金朝的物力钱和限钱法有关，这里仅谈物力钱：所谓物力钱，是王安石时期的变法措施：按照居民的财富征税，家藏货币也在其中。因而为了避税，居民自然要把铜钱藏起来，进而加剧了钱荒。此外，无论如何铜钱的价值都高于交钞，所以藏钱储值也是正常。

无论如何，海陵、世宗、章宗初期社会上升，开支不多，货币币值相对稳定，是金朝货币史的幸福时光。到了明昌五年（1195），金朝全境519座常平仓积粟三千七百八十六万三千余石，可备官兵五年之食，米八百一十余万石，可备四年之用，人口四千四百万以上，达到盛世。

未完待续

恭请 @三种不同的红色   @忠辽爱宋郭药师   @经略幽燕我童贯   @豆子   @关毛   @大怂淹神宋哲宗   @北溟客   @小约翰 等等大神斧正

空气好

感谢分析

金瑜

期待下集

罗娅

多谢大人，可惜下面是中编

五好青年

《中国古钞图辑》里有金代交钞版的图片


中国古钞图辑.pdf_微盘下载

袁子旦

“最早的铸币是海陵王时期的“正隆通宝””。海陵王时期铸币只有正隆元宝没有正隆通宝吧？

排排坐

当下的钱币交流圈子里，金代正隆普品市价约20元，大定普品约50元。这个价格不算高。此可作一个信息参考

落叶的孤寂

史书上的记载是正隆通宝，但是目前发现的多为正隆元宝，很多提到通宝实物的文章没有拿出照片，这点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取信

大立

中篇在哪里呢？

焦即明

那篇网文最基本的史实几乎全错，而又流毒甚广，可谓结铁血强宋粉之欢心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