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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读《樊山政书》，里面都是清代进士樊增祥为官时批复的文牍。
其中一条《批白河县文童彭金鳌呈词》很有意思，隐藏了大量的信息，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官民勾结“吃绝户”的情况。
控诉者名叫彭金鳌，是陕西白河县的一名文童，也就是童生。
彭金鳌单亲家庭，和母亲相依为命。小时候体弱多病，很像活不长的样子，这让母亲黄氏非常忧虑。如果孩子真的长不大，那么自己未来的凄惨景象也就可想而知了。至于究竟有多凄惨，从本文中也可见一斑。正在她凄凉万端时，老天竟然把一个健康孩子送上门来——其族弟彭贵玉的媳妇死了，留下个孩子彭金魁。
彭贵玉说他不大会养孩子，还得在外面干活。这边孩子没了娘，可怜得很。那边当娘的怕没孩子，很是可怜。一下就对上了，索性让孩子认黄氏为娘，黄氏把彭金魁养大，彭金魁往后给黄氏养老。
黄氏考虑一番，认为非常可行。
这样做，一般来说没什么错，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。她没有意识到，和彭贵玉这样的人是不能沾边的，一旦沾边，就落入了他的圈套。
等认了彭金魁为儿子，“（彭）贵玉旋即占其房屋”，吃起了绝户。
人家明摆着就是这么设计的，谁也说不出个别的道理来：
试问，彭金魁的亲爹是谁？
彭贵玉。
彭金魁的娘是谁？
黄氏。
儿子有没有和爹别居的道理？
没有。
于是，彭贵玉自然会搬儿子那边去，好让儿子照顾自己。
黄氏不嫌臊得慌吗？
只好躲。
就这一躲，彭贵玉只好把黄氏的房子给占了。
黄氏也并不是完全糊涂，整条逻辑链，只有一处是可以更改的，那就是她可以不再当彭金魁的娘。她立即告官，要求退嗣。
这件事反悔可以，确实要付出代价。于是“令黄氏分给租课十七石”“金魁带业归宗”。黄氏认罚17石粮捐出去，彭金魁则可带着自己的所有财产回到自己的家里去。
到手的财产没了，彭贵玉、彭金魁能不急吗？
急，但没必要。
坏人总是很勤恳的，做事情总是贵在坚持。
这件事发生在光绪十四年，已经由县里定了案，不许双方再找事。
然而，打定主意“吃绝户”彭贵玉父子，又怎么肯善罢甘休呢？
之所以后来几年没闹什么动静，是因为吃绝户也是有基本法的，是要讲道理，讲策略的。
他们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。
终于，八年后，黄氏去世了。彭贵玉等待的时机来了，黄氏去世，相当于没了人证，她留下更加温驯的儿子彭金鳌，而他这个当叔叔的，就一纸诉状，将侄子彭金鳌告上了法庭。非说彭金魁才是黄氏的儿子，彭金鳌不是，反诬彭金鳌独吞家产。如此控告三次，先后经过汪、胡两任县令审理，都没办成。因为人家两任县官都是依法从事，一看这就是个刁民，严厉驳斥了彭贵玉。
然而，等这位姓张的县令到任后，事情就有了变化。
这些年里，彭贵玉坚持控告。而这位张县令，从中发现了一个商机。
所谓“三年清知府，十万雪花银”，咱老张不是知府，却是县令，身为县令，他鱼肉不了别人，只能鱼肉本县百姓。而本县穷鬼太多，最好挑有点肉的老实人下手。
他发现彭金鳌就很老实，彭贵玉不老实，如果与彭贵玉结成联盟，敲诈彭金鳌，快快乐乐地吃绝户，就能很快发家致富了。
到任后，他迅速摸清了本县的情况，了解了一些基本事实，决定先讹一讹彭金鳌，让彭金鳌捐钱。
让他捐600串——注意，是600串，不是600文。
彭金鳌是个很老实的人，这样莫名其妙的摊派，他还真打算交。结果交了200串，不交了。
这让张县令很生气，治了他“抗交”的罪名，关在牢房里。
可能很多朋友会问：张县为什么要派彭金鳌出捐？又怎样派他出捐？有合法性吗？
是有的，而且一石二鸟。
派彭金鳌出捐，不为别的，是为了讹钱。走程序的话，其实也好办。县里经常有摊派，派你头上就是跑不掉的。
明知彭金鳌不会全部认下，为什么还要派？
这就是事情的关键所在，因为一旦彭金鳌不打算交了，就能把他投监狱里。事情最终有罪无罪先不说，审理总要人在场吧？
张县令得了钱，彭贵玉也等到了他的机会。房屋真正的主人被抓进了监狱，他也就能光明正大地带着家人，将人家的房宅占为己有了。
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，樊增祥还是能理解的。毕竟小人贪婪无耻，属于常理，渣滓是没有下限的。只是，他很不理解张县令的判词。这个傻缺的行为艺术，让樊增祥在十个有九个“不准”的上诉中，找到了荒谬万分必须彻查的特例。
彭金鳌蹲大狱，是因为不交捐，然而张县令竟将彭金鳌断为“姓马”。
人家彭金鳌姓彭，是因为他爹姓彭，为何你突然让人家姓马？
难道黄氏跟姓马过日子了？不对啊，黄氏早就死了啊！
那么彭金鳌为何要姓马？
就因为张县爱马？
当然，你想让彭金鳌变成马金鳌，再判马金鳌不能继承彭家的财产，虽令人无语至极，但还是能勉强消化。
可张县接下来的骚操作，让樊增祥哽咽了——他还规定，让彭金鳌的妻子改姓彭……
让彭金鳌的媳妇姓彭……
樊增祥不禁陷入深思：
彭金鳌都38岁了，属于中老年人。你老兄断案，把人家彭金鳌逐出门户，勒令人家姓马，让人家媳妇姓彭。等于说让彭金鳌去当彭家的倒插门？
百思不得其解。
至此，已是荒谬至极，然而，不合情理的地方又出现了。
就算是倒插门，他也有财产权，不是吗？
然而张县令却勒令“马金鳌”带着媳妇“彭氏”滚出自己家，将其家产，一半分给彭贵玉，一半充公。
终于，忍无可忍的彭金鳌，将前后诸状写明，告到臬司。
臬司主官樊增祥让白河县写明情况，并将前后判断粘单递送，这才有了以上批复。
樊增祥认为，这一切，都摆明了是彭贵玉因“其嫂黄氏身故，弱侄易欺”，所以想方设法地谋夺人家的财产。张县令颟顸荒唐，勒捐混断，竟将人家财产“官民平分”。“争继者欺天夺嗣，问案者坐地分赃”，真是强盗作官，让良民有什么活路？
想来，这案子已经不是兴安府能治得了的了。即日起，立即在省里选派专员，速速前往白河县，将全部人证物证卷宗提回省里，由他本人亲自判断。彭金鳌改姓、家产充公等事缘由，由兴安府查问清楚详细禀复，不许拖延。
事情最终如何判处，没有下文，但多半是将财产归还给彭金鳌，惩治了彭贵玉，斥责了张县令。
可如果彭金鳌并不识字，不会告状，这件事是不是就这么定了？
答案是，是的。
黄氏至少还是有个儿子的，虽然少时体弱多病，却没有死掉，她也得以寿终正寝。
加上樊增祥有耐心看完全部卷宗，决定重审，算是不幸中最大的幸运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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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3-4-10 19:08:3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