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本货币史：古中国铜钱在日本的“文化移植”

沙漠孤松

【格物·货币】是格物资本旗下内容大类目之一
“日本货币”内容系列从属于【格物·货币】
本文为“日本货币”系列 第 一 部分



格物者说：日本的货币史历程受到古中国极其深远的影响。古中国铜钱不仅是日本的货币文化之源，更直接推动日本进入金属铸币时代，它对后世日本货币的演变起到了原始奠基性作用。
古中华文明早期输出

在古代时期的东亚地区，以黄河-长江流域为发源地的古中华文明，领东亚文明之先，并对整个东亚地区产生强大的辐射影响。
处于大洋之中的日本列岛，很早就开始受到来自东亚大陆的黄河-长江流域文明的移民影响。据史料记载，大约公元前5世纪时，为躲避战祸（当时正处于古中国东周时期的春秋诸侯争霸），一些东部沿海地区的人们东渡移居，一部分到了朝鲜半岛南端，还有一部分进入了日本九州岛，并深入到日本本州。后来，向日本列岛移民现象一直持续，这些移民既有古代的中国人（黄河-长江流域），也有古代的朝鲜人（朝鲜半岛），还有来自其他地区的移民。
▼图：东亚大陆向日本列岛的移民。图片来源：http://blog.goo.ne.jp



在移民迁入之前，日本列岛还处于新石器时代，当地原始部落的土著人以采集狩猎为生，只会制作陶器，不会金属冶铸。古中国的移民迁入后，带去了水稻和金属冶铸技术，帮助日本列岛（西部和中部）快速进入农耕社会和铁器时代。
农耕文明的出现、生产工具的变革，使得日本列岛的人口快速增长，社会文明进程加快，阶级开始分化，初步形成了有等级性的国家政权。公元前1世纪时，日本列岛上有一百多个小型分散的部落政权。
到3世纪中期时，在本州中部兴起一个较大的联合部落政权——大和，随后经过长期的武力扩张，大和逐渐统一了日本列岛的西部和中部地区。在5世纪初时，大和成为日本列岛上首个统一的政权，标志着日本列岛最早国家的形成，国号称为“大和国”（或 “倭国”，古中国皇帝对其称谓），当时的大和政权是奴隶制国家，奴隶主贵族为统治阶级，最高首领称为“大王”，不过“大王”权力并没高度集中，奴隶主贵族阶层享有很大权力。
▼图：公元300-400年，倭国的控制版图变化。图片来源：http://blog.goo.ne.jp



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5世纪期间，在东亚移民的影响下，日本列岛完成了从以狩猎采集为生、使用石器工具、分散的原始部落社会，向以农耕生产为生、使用铜器铁器工具、统一的奴隶制国家社会转型。
此外，在社会大转型的过程中，日本列岛上的部落政权，还和古中国封建王朝（秦汉魏晋）建立了断断续续的外交关系（名义上臣服于古中国封建王朝），并持续受到古中华文明的影响，尤其是儒家文化思想。
▼图：秦汉魏晋朝时古中国对日本的影响。图片来源：http://joumon.jp



古中国铜钱传入

在古中华文明对日本列岛早期的文明输出过程中，古中国的货币（铜钱）伴随着移民随迁或外交、经贸往来，流入到日本列岛上，其中包括：秦朝的“半两”，西汉和东汉的“五铢”，王莽新朝的“大泉五十”“货泉”“布泉”，以及魏晋南北朝、隋朝时期的各种铜钱，这些铜钱在日本都有实物出土。这些古中国铜钱不仅是古中华文明向日本列岛早期文明输出的象征，也是日本列岛上的货币文化之源。
▼图：秦、汉、魏晋南北朝、隋朝时期流入到日本列岛的古中国铜钱，都被日本学者统称为“渡来钱”，即“非日本本土铸造的外来钱”。图片来源：日本银行货币博物馆。



不过，上述提到的古中国铜钱，流入到日本列岛的数量很少，而且，这些铜钱流入后，并没有被当作货币流通起来，而是被当作装饰品或奢侈品收藏、使用。这是因为当时的日本列岛上的商品经济十分落后（商品交换的规模很小，也不频繁），还没有发展到需要使用金属铸币的历史阶段。
当时的日本列岛使用的是实物商品货币，即以各种实物商品（如米、绢布、铁器、盐等）作为交换媒介，偶尔地充当一般等价物，这些商品货币均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货币（不具有普遍使用性，而且也不统一）。
所以，虽然自古中国秦朝以来，就有铜钱流入日本列岛，但是日本列岛并没有很快进入金属铸币时代，而是经历了漫长的实物商品货币时代。直到7世纪中期“大化革新”开启，日本货币史才进入一个全新的历史阶段。
大化革新-唐钱流通

5世纪初，大和国统一日本列岛大部分地区后（除北海道外），进一步密切和古中国的交流，并开始学习汉字，且将汉字作为自己的书面语言。随着汉字的引入和接受，大和国的统治阶层，对古中国封建王朝的政治经济制度，以及社会文化，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，于是试图模仿学习。
到6世纪末时，深受中国儒家和佛教思想影响的圣德太子，在其摄政期间（593-622年）进行了 “推古改革”，目的是为削弱奴隶主贵族势力，强化天皇专制权力。圣德太子去世后，改革一度中断。645年，孝德天皇即位后继续推进改革，以汲取古中国唐朝的政治经济制度为经验，进行了著名的 “大化革新”。大化革新使得日本从一个奴隶制国家，转型成了以天皇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制、律令制国家（依靠完备的法律条文进行统治，所以称作律令制）。也正是在大化革新期间（646-701年），倭国改名为“日本”，大王改名为“天皇”，日本国名和天皇制此后一直沿用至今。
大化革新对日本社会影响，远不止限于政治经济体制的变革，在这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变革中，日本全面学习了古中国唐朝文化，涵盖思想宗教、文化艺术、风俗习惯等多个方面。唐朝于618年建国，且很快就进入了“贞观之治”，兴盛强大，日本统治者很希望通过引入唐朝的先进制度和文化，让自己快速繁荣强大起来。
在这场“移植式大改革”中，日唐的交流变得十分密切，两方政府相互多次派遣使者出访，并且双方的经贸活动变得空前频繁。
▼图：7-9世纪东亚和日唐交通图。630-895年期间，日本共19次派出遣唐使，每次的遣唐使成员，大约由400至500人组成，唐朝也派遣使者回访了四次。图片来源：http://sekainorekisi.com



由于日唐商贸变得频繁，唐朝的铜钱（开元通宝）大量流入日本，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日本商品经济的发展，同时也向日本输入了货币（铜钱）文化，日本的一些大城市（京畿地区）民众开始尝试用“开元通宝”铜钱当作货币交易。这和以往历朝中国铜钱流入日本的情况完全不一样，以往的铜钱流入数量少，且只是被当装饰品或奢侈品，并没有被当作货币流通（前文已提到）。
另外，大化革新中对土地制度和租税制度的改革，也促进了日本社会商品经济的发展，商品交换的规模扩大且日益频繁，需要更适合的一般等价物来充当货币，而以往实物商品货币（如米、绢布、铁器、盐等）显然已无法适应时代需求，而来自繁荣唐朝的外来铜钱，自然很容易被日本民众接受。
正是在大化革新的时代背景下，唐朝“开元通宝”铜钱才顺利进入日本社会，成为交易媒介，承担起货币职能，成为了日本社会最早使用的金属铸币。以此为界，日本商品货币时代结束、金属铸币时代开启。
日本最早的本土金属铸币

在唐朝“开元通宝”铜钱开始在日本流通不久后，日本出现了两种本土金属铸币——无文银钱和富本铜钱。这两种金属铸币均有考古实物出土，但是具体铸造年份不详，大致铸于7世纪下半叶，这是目前为止，日本已发掘出土的最早的本土金属铸币。无文银钱虽有实物出土，但历史考证并不详细。而富本铜钱出土的数量不仅较多，而且与其一起出土的，还有铸造它的模子和工具。
▼图：无文银钱（左）和富本铜钱（右），主要出土于奈良地区，当时日本都城所在地。无文银钱，表面贴着银片，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，圆形且中间有一小孔（方便串连起来）；富本铜钱，铜材质，圆形方孔，周边的轮廓，币面上刻有“富本”二字，还有七个凸起点。图片来源：日本银行货币博物馆《常设展示图录》。



▼图：富本铜钱（复制品）。在日本奈良县明日香村的飞鸟池遗址（1998年发现）的发掘过程中，出土了许多富本铜钱，和铸造富本铜钱的模子和磨刀石、锉刀等。图片来源：日本银行货币博物馆。



另外，根据日本的正史著作《日本书纪》记载，天武天皇12年（683年），“从今以后，必用铜钱，勿用银钱”。这里的铜钱，就是指的富本铜钱；而银钱，就是指无文银钱。这进一步佐证了这两种金属铸币在7世纪下半叶就已出现。
▼图：《日本书纪》在天武12年的对无文银钱和富本铜钱的记载。图片来源：日本银行货币博物馆。



特别值得注意的是：富本铜钱是高度模仿唐初的 “开元通宝”铜钱而铸，深受中国文化影响。富本铜钱形制上外圆内方、周边有轮廓，直径约24mm，而且币面上下的“富本”二字是欧阳询隶书汉字，币面左右的七个凸起小点，代表的是中国阴阳五行思想（日、月、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）。
“开元通宝”始铸于唐高祖武德四年（621年），是唐朝的第一种铸币，也是中国货币史上首次使用欧阳询隶书字体作为币面铭文的铜钱，其直径也大约24mm，而且其流通时期贯穿整个唐朝（621—907年）。在日本大化革新开启之前，“开元通宝”就开始流入日本，自然也就成了日本铸造本土铜钱的参照模板。大化革新期间（646-701年），“开元通宝”也是日本社会上唯一流通的唐钱。
▼图：流入日本的唐“开元通宝”铜钱。图片来源：日本银行货币博物馆。



总结而言，可以确定的是：“富本”铜钱是目前已发现的日本最早的本土金属铸币，且是以唐“开元通宝”铜钱为模板而仿铸，这说明了日本的货币文化之源，正是来源于古中国唐朝铜钱。
不过，富本铜钱铸造数量并不多（出土量并不多），出土地也不广，而且古籍文献中记载极少，这说明富本钱在当时流通非常有限。
富本铜钱铸造后，唐朝“开元通宝”继续在日本社会上流通，而且由于“开元通宝”的工艺水平高、精整程度明显优于富本钱（由于日本铸造技术落后，富本钱铸造得比较粗糙），更受日本民众青睐。
日本皇室朝廷首铸货币

701年《大宝律令》制定，标志着大化革新基本完成，日本正式确立了以天皇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制、律令制国家，在此过程中，日本社会的统一国家意识高涨，皇权专制大大强化。为了彰显国家独立主权和天皇至高权威，日本皇室朝廷希望向唐朝学习货币制度，从而建立日本自己独立的币制。
707年8月，元明天皇（女）即位；708年1月，武藏国向日本皇室献贡自然铜，当时日本皇室掌握的铜原料很少，为了纪念此事，元明天皇将“庆云” 年号改为 “和铜”，并下令用这些铜铸造“和同開珎”铜钱。
同时，日本皇室朝廷还设立了“铸钱司”和“催铸钱司”，前者是专门负责管理货币的铸造与发行机构，后者是负责监督各地铸钱司的官员。这标志着日本皇室政府正式掌控铸币权。朝廷还规定，只有铸钱司才能铸造货币，严禁私铸，以体现政府对铸币权的绝对垄断地位。
708年5月和8月，铸钱司以唐朝“开元通宝”铜钱为模板，分别仿铸了 “和同開珎”银钱、“和同開珎”铜钱。这两种铸币是目前为止，有确切历史考证的、被学界公认的日本最早的政府官方货币。
▼图：“和同開珎”银钱和铜钱，与唐“开元通宝”在形制、重量、直径、币面字体上都高度相似。“和同”二字表示万物和谐，直接来源于元明天皇将年号改为 “和铜”；“ 開”借鉴开元通宝的“ 開”，意为开创；“珎”为“珍”或“宝”的演化。图片来源：日本银行货币博物馆。



“和同開珎”钱开铸后，日本社会仍流行实物商品货币（米、绢布等）交易。为了鼓励人们使用“和同開珎”钱，促进其广泛流通，日本皇室朝廷采取了一系列措施。
711年5月，日本朝廷规定，6升稻米=1文钱，1文钱即1枚“和同開珎”铜钱，由此确定了铜钱的法定价值（法定购买力）。这里的“文”就是日本所定的货币单位，也是效仿唐朝币制（“开元通宝”是中国货币史上首创以“文”作为货币单位的铜钱）。
同年10月份，朝廷又颁布多项政令规定：一，贵族和官吏的俸禄，一部分用钱币支付；二，颁布“蓄钱叙位令”，根据人们手中钱币的多少授以相应位爵，以此鼓励人们用钱币（不过这一政令效果并不好，人们都倾向储藏钱币，而不投入交易使用，反而阻碍了钱币流通，该政令于800年废止）；三，严禁私铸或伪铸行为，违者处死。
需注意：由于日本朝廷最初将“和同開珎”的价值定得过高，导致出现了私藏、私铸现象，私铸钱币都很劣质，损害了官铸币的信用，扰乱了货币流通秩序；为了维护官铸币的信用和权威，朝廷发布了私铸禁令，不过私铸行为屡禁不止。另外，由于银钱私铸现象较严重，且银钱的铸造成本较高，日本朝廷早在709年就废止了银钱流通，此后就变成了单一的铜钱流通。
712年冬季时，日本朝廷给修建新都城平城京（710年元明天皇将都城迁至平城京，今为奈良市）的劳动工人发放“和同開珎”铜钱，以作为薪水支付，朝廷还用铜钱购买建筑材料和物资。同年12月，朝廷又规定，铜钱可与米、布一样，缴纳税赋，且规定铜钱和布的兑换比率（1常布=5文钱）。721-722年，朝廷下令，下调了“和同開珎”铜钱的法定面值，以符合其在流通时的实际价值，同时扩大了以铜钱纳税的地域范围。
以上的诸多措施，对遏制私藏私铸行为，维护官铸币的信用，以及促进官铸币流通扩大，起到了良好的效果。此后，官方“和同開珎”铜钱的铸造数量也不断增多，流通范围（以平城京为中心）也渐渐扩大，人们渐渐习惯了使用铜钱交易；而且，当时的唐“开元通宝”铜钱依然可流通，并未被禁止。
根据古籍文献记载和出土的文物考证，大约8世纪上半叶，平城京出现了官办的集贸市场，人们在集贸市场上普遍使用铜钱购买商品（包括各种食物、生活器皿、工具、兵器等），且用铜钱支付工资、纳税等。这标志着日本的货币经济初步形成。
▼图：8世纪上半叶，平城京集贸市场的商品单位和价格。图片来源：日本银行货币博物馆-企画展-货币诞生，见参考文献。



“和同開珎”铜钱的铸行，在日本货币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：首先，它是公认的日本最早的政府官方货币，开官铸币之先河；其次，其铸造发行权完全由皇室朝廷垄断，形成了“政府垄断铸币权”的思想观念（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货币思想，适用于世界各国，至今也是如此）；其三，它直接促进了日本的商品经济发展，推动日本货币经济的初步形成。
未完待续。。。
参考资料
《日本德川时代货币制度研究》，周爱萍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，2010.11
中国古代货币制度对朝鲜、日本古代货币制度的影响，金荣国，延边大学学报（社会科学版），2000年5月第33卷第2期
中国钱币在日本货币史上的地位，戴中原，内蒙古金融研究，2003年第S2期
略说日本钱币“和同开珎”， 周萍萍，天府新论，2003年第1期
日本貨幣史，日本银行金融研究所货币博物馆官网， http://imes.boj.or.jp
貨幣誕生：和同開珎の時代とくらし―，企画展（2008年），日本银行金融研究所货币博物馆官网
Money Through the Ages: A Walk Through Japan’s Currency Museum，Julian Ryall，http://nippon.com，2017-11-22
History of Japanese Coins，http://mint.go.jp